王本道

退思之思

作者：王本道

苏州城外同里镇的退思园是否够得上是江南园林之最，我没有做过比较和考证。只是听说它已经是四五十部影视片的拍摄场地，并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而受到保护。今年仲夏，有幸在苏州造访了诸多大大小小的精美园林，退思园自然是首当其冲的。 单就造园艺术而言，那围在青砖高墙之中的退思园与江南其它园林其实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通过理水、叠山、绿化、建筑、陈设、装饰等，构建出以亭台楼榭为中心的造型艺术：建筑傍水临池、倒映生辉；假山屏障、层出不穷；漏窗借景、耐人寻味等等。值得称道的倒是退思园的创意。

退思，语出《左传》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园中的格局、陈设也都体现了这一主题。如它一改以往园林建设都是纵向的结构，而变为横向建造，左为宅，中为庭，右为园，既不露富，又不张扬。园中的陈设如退思草堂、水芗榭、眠云亭、天桥、三曲桥等，临风傍水，淡泊宁静，营造出一种退思补过的虔诚氛围。 退思园的园主任兰生，字畹香，号南云，世代望族，自明初始居同里。

任兰生幼承庭训，２１岁入安徽军营，光绪五年，官至凤阳颍川六安泗州兵备道，相当于当今的军分区司令员。光绪八年，又代理按察使，属正三品官。据说任兰生在位期间，勤政廉政，广得赞誉，被百姓称为皖北必不可少的一员。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任兰生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之时，光绪十年却遭内阁学士周德润弹劾，险遭杀身之祸，幸得左宗棠、彭玉麟向慈禧求情，总算免去性命之忧，罢职还乡。有关任兰生遭弹劾一案，史料记载褒贬不一，是非曲直自会有历史学家去评说。

回到家乡同里，任兰生便请本镇一位叫袁龙的艺术家，为他设计建造了退思园。任兰生官场失意，在家乡置地造园这一举动，应该说在封建社会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我国历史上，因学而优跻身官场的知识分子，政治上往往不很成熟，宦海浮沉遭贬是常有的事。受挫之后，他们往往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但出家当和尚或结访庐人境，又吃不得那份清苦，于是便在一径抱幽山，居然城市间的地方营造一方宅院，把自己消隐在花草林木之中。

明朝弘治进士王献臣以御史职巡山西大同时，遭东厂特务诬陷被贬，回苏州建拙政园，以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园鬻菜，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为政也取名；宋代官至大理评事的苏舜钦，因深得范仲淹赏识而遭保守派攻讦，被贬苏州，筑沧浪亭自娱；清乾隆年间，官至光禄寺少卿的宋鲁儒，以养亲为名，退居苏州筑网师园，托渔隐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虚，求得一个心理上的平衡而已。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以屈求伸，走终南捷径，图谋东山再起的人，这当属另论之中的事了。 漫步在苏州林林总总的园林之中，我默默地思索：这些造园主的初衷大多是退思补过、自省自新，至少表面是打着这样的招牌。然而在这一座座四季景色皆不同，亭台楼阁映日月的精美宅园之中，他们能退思、自省吗？怕是只有颐养天年，坐享清福的分了。

再说，既然承认自己有罪，或是有错，要退思，那么首先就应该有个认罪、退思的姿态。刚刚摘下乌纱帽，走出朝廷，就耗去大量的民脂民膏置地造园，岂不是罪加一等！在占地近十亩的退思园中，我凝视着这独步江南的园林中鳞次栉比的精美建筑，想象着当年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社会环境中，劳工们建造这座园林时的艰难场面。据说，修筑这座园林历时两年，耗资十万两白银。仅凭任兰生在兵备道和代理按察使５年任期的俸禄，就是不吃不喝恐怕也难支付这样的巨额开支。更让人痛心的是，建园的当时，正是我们民族面临内忧外患，西方列强，东洋倭寇，虎视眈眈，屡屡进犯大清疆土之时。

一个失意的官员在国难当头之际竟还能耗此巨资，精心修建自己的窝巢，可以想象，他们在位之时，会把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摆在什么位置。 从任兰生造退思园以至后来他又为慈禧重新启用的经历看，退思是靠不住的。若真的想退思补过，想必他首先应该将这建园所敛的钱财退还凤阳任上才是。纵观江南诸多名园，其造园主的所作所为，与退思园园主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苏州浏览名园归来后，总有一个念头沉甸甸地挂在心上：苏州城内外那林林总总的大小园林，凝聚着劳苦大众的智慧和血汗，构成了一道道靓丽的风景，但园主却没有一个是平民百姓。

因此，那一座座园林也不啻是一簇簇腐败的标本。封建社会官员的贪婪和平民百姓的忍耐与宽容是封建社会制度和封建礼教造就的两个恶果。让人感到欣慰的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共产党成为了执政党，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以往封建官员修建的那些园林也成了平民百姓休闲游览的地方。再也没有人敢利用手中的权力，耗费民脂民膏去修建私家园林了。但是，毋庸讳言，尽管我们党三令五申要求领导干部要做人民的公仆，然而党内大大小小的蠹虫、硕鼠仍然时隐时现。

相比之下，他们较之封建官员显得聪明乖巧了。他们深知，用搜刮人民的钱财置地造园，会有一个重大财产来历不明罪在等着他们，于是，这些贪官平日骄奢淫逸，肆意挥霍之余，又把不义之财隐藏得很深很深，甚至藏到国外。值得注意的是，相当一些贪官还时常做出清官相，摆出反思、自省的姿态。胡长清在东窗事发之前，也曾写出过长篇自我剖析材料，摆出自省的姿态。退而思过有着多么大的欺骗性！ 最后，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话题。

在位时贪赃枉法，为所欲为，即使退思也将于事无补。但是，应该说，真正想退思总比一错再错还要好。只是为人臣者，还是应效仿范文正公的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才是上策。